[轉貼]向星期天的史家致敬

 

 

《大唐帝國文化工程師與沒有歷史的人》一書揭開一頁沉埋千年的歷史:

一群為維護家計,幸福的河北人力抗帝國軍隊;相對地,帝國文學殿堂中人諸如韓愈、劉禹錫、杜牧等人,搶在帝國軍之前大肆展演其文化帝國主義。然而,一百年過去了,無論是帝國鐵騎、還是以韓愈為首的文化帝國主義者,都無法瓦解河北人抵抗帝國的意志。本書視這群被消音的河北人「沒有歷史的人」。
河北人百年來面對帝國的文攻和武嚇,是怎麼挺過來的?
正是說故事高手盧建榮教授要我們解答的。

 

 

目錄



向星期天的史家致敬一一代序


第一部 自決


一、薊城戰雲佈 萬戶釘棺聲
二、虎踞於河朔 長安計安出
三、幽鎮相傾日 瓜李成嫌時
四、河朔亂又起 宰臣全束手
五、?關路更遠 靈堂伏劍死
六、忠義滿京華 風雨故園情
七、大盜計竊國 河朔故事興
八、車馬喧山寺 良相佐君行
九、兩河戰士骨 春閨夢裡人


第二部 敵對


十、間關萬里行 幽人夜難眠
十一、冷月疏星照 寒光鐵衣溼
十二、文曲駐輦下 人物辨邪正
十三、七步干戈慘 疑心暗鬼生
十四、文昌筆萬鈞 平地風雲起
十五、長安為異客 河北入夢來
十六、河北為屏藩 君相俱開懷
十七、河北苦離亂 洛陽好成家
十八、禁垣君相汗 沙場將士血


第三部 納叛


十九、將軍朝天闕 軍士肝腸斷
二十、護主心悲涼 白髮憶離鄉
二十一、兄弟各異路 生死又情殊
二十二、見縫插針難 隆功崇德易
二十三、十年絕音訊 一朝脫險境
二十四、叔姪爭帥位 長安迎輸家
二十五、長安富貴居 故鄉虎口行
二十六、開門揖降者 不分河南北


第四部  招降


二十七、燕趙高門空 易鎮唐心堅
二十八、程家襲三代 歷劫無復憶
二十九、三鎮歪風熾 監站豈容貪
三十、青女辭羅綺 俠氣世無匹


第五部  來歸


三十一、洛士群鼓譟 燕趙氣益雄
三十二、薊城洛下客 燕歌塞鴻飛
三十三、洛風拂朔野 不解幽燕情


 



本書是我在一九九六年想寫的一本專書,所有資料蒐集齊全,全攤在研究室的桌案上,本擬利用一段完整的時間據案直書,一口氣寫完。只是輪到要下筆為文時卻遲疑不前。到底要怎麼寫關於在有裂縫的社會加重製造內部敵人的文化工程師這麼一本書,我突然覺得呈現這段歷史的表現手法有著需要講究的餘地。就在這麼一個念頭的影響下,我每天在桌畔案牘勞形之餘,望著日漸蒙塵、兼且日漸褪色的鋼筆筆跡的資料,就這樣倏忽十年過去了。二○○四年起,我下定決心將材料重新研讀一遍,並且每件都寫下研讀筆記,到了二○○六年春夏之交,竟也完成筆記資料內容的研讀心得工作。

西洋史家Philp Aries(法國寫歐洲童年史的名家)說自己是位「星期天的史家」,後現代史學旗手Keith Jenkins說歷史這一行業是需要犧牲假期的,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裡。我從十八歲入讀歷史系發表第一篇作品起,至今已有四十年,除開到美國唸四年書,到軍中服役二年,有多少春花秋月的日子,我都在寫作,數都數不清了。我立意要跟我同時代的同行拉開距離,好區隔開,我是我,他們是他們。我跟他們最大的不同,是我不靠政府津貼寫作,我也不賴助理幫同我找資料。我一切自費自理,我要以我一己摧破一個神話,那就是要砸大錢才能做有用的研究。我在研究院的同事,不乏有人年年得獎助,身邊少說助理三至五人,卻博士到手後一本專書都寫不出來,但照樣拿國家最高學術榮譽:當選院士,較之歐美,台灣的院士何其廉價。這些領有院士俱樂部會員卡的史家根本就不是「星期天的史家」,那是一個互相吹捧的封閉性小團體,包攬了國家大小各種獎項,就是寫不出像樣的專書。這就是台灣的史學生態。有幾位出版社總編輯問我:「何以本土創作稿源枯渴幾十年?」我回答說:「上焉者以領有一張院士俱樂部會員卡而極盡賣身投靠當權派之能事,下焉者混吃等死,而鍾情於『星期天的史家』職責者正是我輩!」然後,我告訴他們,我輩只有二、三人而已,六十歲以上的前輩名家只汪榮祖一人,六十歲以下熱愛寫作的亦僅僅彭明輝一人,本人不才,忝附冀尾云云。


再回到本書身上。本書是我預計要寫的唐代五部曲的第五部,之前四部或已出版,或完成論文集正整裝待發改寫成書。已出書的兩部中,一部談唐代的人如要打官司多半沉冤難雪,另一部談唐代人如何面對死亡,如何處理屍體以及死後種種。在已完成論文集、而待改寫成書的兩部中:一部在談彭城人如何追求自治和自我認同,另一部在談技術官僚雛型的出現與文化政治。五部中,唯獨本書不待發表完相關論文再改寫成書,我只在一九九八年發表一篇論文,談河北人的抗爭文化邏輯。這是我在加速我的專書製造業,中間省掉把發現公告學術社群這道手續,直接訴求一般讀者大眾。我愈來愈不理台灣史學社群對我作品的反應。反正他們全不是「星期天的史家」,與我完全不同調,我何必搭理他們,並在乎他們的感受,他們已被我拋諸腦後多年,即使再窮下半輩子加強用功,也只有瞠目結舌遙乎我後,難乎有為了。其實我早已看破我同輩的手腳,他們這一輩子只能抱著一本論文集告老江湖,這還算好的;多半的人連一本論文集都沒有,忝顏無恥地憑著教授頭頂光環在社會上騙吃騙喝。

寫本書的困難不在鋪陳論據、而後得出論點,而在如何採敘述史學的方式將八至九世紀這頁唐(廷)河(北)百年關係史呈現得更多層次,更多向度,藉以照顧歷史複雜性的廣度和深度。敘述史學之於中、西史學各有著二千五百年的歷史趨勢,只不過二十世紀時,中、西不約而同放棄以敘述史學作為歷史表述的主流形式。所不同地,西方經六○、七○年代的實驗,深知放棄敘述史學之弊害,立即幡然省悟再度回歸敘述史學的途轍。相反地,中國現代史學社群打從二○年代放棄敘述史學迄今依然一往情深、執迷不悟。在西方,大型書店的陳設,如果左半壁置放文學書籍,那麼在右半壁一定擺設史學作品,文史作品產值旗鼓相當不說,史著亦可躋身暢銷書排行榜。娜塔麗?戴維斯的《馬丹蓋赫返鄉記》、勒華?拉度里的《蒙大猶村》都以二位數驚人銷售業績傲視群雄/群芳,遑論霍布斯邦《極端的年代》在世紀末英語系國家雄踞暢銷書排行榜經年不衰了。歐美一流寫手史家不但會寫論文,而且很會寫深入淺出的專著。台灣史學界把寫扣人心弦的史著機會拱手讓給對歷史有興趣的作家,諸如李敖和柏楊之流的人物。說職業史家把寫有趣的史著拱手讓人,聽起來好像史家會寫,只是不屑寫。其實全不是這回事。台灣的史家根本沒有寫作細胞,他們只學會雜抄資料的學位論文寫作格式,還美其名說:「這才是貨真價實的科學史學。」


好的史著除了擁有一手好中文的能耐這個條件之外,還要有穿透古人所為背後的解釋能力,這在古代稱作「史才」和「史識」,環顧海峽兩岸的芸芸史家中集此二美者,尚不多見。在台灣,文筆好,又願意以敘述史學方式從事著述者,其唯黎東方莫屬,可惜他史識稍弱。黎氏的下一輩倒有兩位寫手,一位是逯耀東,另一位是汪榮祖。兩人均文采曄曄,可惜逯氏執迷於科學史學,在敘述史學上繳了白卷;倒是汪氏挾其史識運筆為文,可說卓絕一代。汪氏以會通中西的博學,並出以典雅的文風譜寫出一部傳世名篇《史傳通說》,他的《晚清變法思想論叢》一書雖學術味道濃郁,但平實中帶有雅趣的精鍊文字風格,加上史眼銳利讓一眾變法之士無所遁形,歷史的廣度和深度都照顧到了。我更是對他一篇短篇:〈清朝皇帝的樂園與失樂園〉驚艷不已,全無引文,採用的是轉述筆法,綜述了一頁百多年的歷史,其說故事的功力無與倫比。另外,彭明輝《晚清經世史學》一書通篇採用轉述筆法,也是無一引文,尤獲我心,非常敬佩。有朝一日中國史學轉回敘述史學的陣營的話,上述黎東方、汪榮祖,以及彭明輝的貢獻必定是催生下個世代敘述史學的無上資源所在。


前述的黎東方繼承了中國小說文學的敘事文化,特別是插敘的手法,運用得有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在注入中國小說的敘事文化上,八○年代的黃仁宇再向前跨進一大步,他引進了倒敘的技巧,且藉著明末一年瑣屑不已的一些事務,追索明帝國興亡之幾。這顛覆了中國史界直線史觀的寫作定規。我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入侵台灣》,同樣稍事運用倒敘技巧,從後往前講。到了二○○四年,我推出的《鐵面急先鋒》,更是將倒敘技巧使用得淋漓盡致。一段從五一四年到七五五年的歷史,我不從頭講,改而從六九三年講起,再不斷回溯過往,之中又下探六九三年以後的史事。明明該書的起點是五一四年,不過我選擇的切入點卻是六九三年。這樣使得史事的起點與寫作的切入點不能畫上等號。另外,傳統史家所遵守的寫作定規,除了迷信直線史觀之外,他們只知採用單一敘事觀點。然而,我在《鐵面急先鋒》中,則大膽採用多元敘事觀點,此舉讓故事中一些人物各自由其觀點看事物。

本書在敘事技巧上,又比《鐵面急先鋒》猶有過之。我讓同一史事在不同場景,不同的書中人物觀點反覆出現,為的是要讓讀者切身感受歷史的複雜性。故事的主要場景其實只有兩處,一在河北地方,另一在長安和洛陽兩京城,我盡可能平均地分寫兩地,冀求被消音達千年之久的河北人可與兩京將相和士大夫平起平坐。這次歷史的聚光燈除了打在中央政治舞台之外,還得打到河北地方去,而且保證?方戲分相等,無所畸輕畸重。我本打算在單數章上講河北,偶數章上說兩京的,無如資料的限制使我無法如此整齊劃一去操作。不過,前十八章確實依此設計進行,後十五章則不完全遵守。


唐廷與河北的關係這一課題,自來中外史家多在河北節度使府的軍事組織、以及軍官團行事風格上打轉,最後把這一切歸結於種族上不同文化的衝突。其實,河北使府軍事組織與河北外其他例子沒有不同,至於河北軍將行為上的負面形象,是兩京士大夫形塑的公共形象,這裡面忽略了權力的繼承危機及其衍生的文化是不分唐廷和河北的。亦即,本課題的研究,打一開始就走錯路、問錯地方。不斷重複寫關於使府軍事組織的制度、以及河北軍人多囂張跋扈,這對於探索史事背後的底蘊是無所助益的。然而,歲月無情,七十年就這樣過去了。這個課題到得我手上,算是敗部復活,我藉由所受新文化史訓練累積的素養,以不同的角度去看這幕文化衝突,所著眼的是一個社會內部文化菁英如何興風作浪,如何去製造同一社會中的敵人,然後在應付失據後又不負責任地一哄而散。這一幕其實跟晚清士大夫中的清議派很像,其實何止晚清士大夫中的清議派,這種人歷朝歷代無不有之。只是我感情上不太接受在唐代的這群憑嘴巴辦事的人,會是韓愈、元稹、劉禹錫、杜牧,以及權德輿這班人。在年輕時代,我的中文根基從這些文學巨人獲得滋潤,晚來始知此輩諸公行事如此孟浪、躁進,根本無法與白居易和陸贄這種務實派相提並論,思之悵惘不已。

反正事已至此,不欣賞敬仰的文學大師所為是一回事,歷史歸歷史,既然要寫,還是要如實呈現。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還好,我喜歡的法國史中類似行徑也不是沒有。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反猶運動如日中天,為了一位猶太人德雷福上尉軍官是否通敵賣國的司法審判,舉國若狂、分裂成支持和反對兩派,?方勢同水火,必欲置對方於死地不可。在政治、媒體一同干預司法審理之下,法院作出了錯誤的判決,而社會也付出撕裂的代價。其情景既像唐代,又像台灣目前的處境。以上德雷福上尉事件就成了西方(不只是法國一國而然)寶貴的一課。我們中文世界中可否藉由歷史事件鑒往知來呢?空有悠久的歷史卻從來不汲取歷史教訓,不正是海峽兩岸最佳的寫照嗎?


一九八七年,我還在西雅圖華盛頓湖畔唸書的時候,有一天指導教授之一的丹尼?薛羅(Daniel chirot)先生要我讀吳爾夫(Eric Wolf)的《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一書,於讀畢之後,內心之震撼久久未能釋懷。這本書在講歐洲白人推動資本主義的四百多年過程中,付出了歐洲農民文化、以及新、舊大陸部民社會文化全遭消滅的代價。其孓遺的歐洲農民和其餘各大洲的部民則被席捲入資本主義運轉途轍中,全都成了無產階級,同時也是一群被消音的「沒有歷史的人」。這個稱號指的是這群弱勢者雖然生存過,但因不具入史資格,形同不曾活過。本書書旨之一:「沒有歷史的人」,即是典出於此。


這個「沒有歷史的人」的用語也通用於中國史上的一些特定弱勢群體嗎?在我擅長的唐代時段裡有這種人嗎?有的。想到這裡在我腦海中,唐中晚期的河北人立即清晰浮現。唐代的河北人因某種歷史因緣,在政治上採抵抗唐廷的立場,而橫遭唐代兩京士大夫予以醜化,甚至污名化。加上寫史的權力操縱在唐代兩京士大夫、及其後代心儀者手中,於是乎,兩京士大夫對河北人的歧視意見被後代史家當事實看待。我在讀畢前述吳爾夫著作之餘,我更強烈感受到唐代河北人中一小撮當到疆吏的人被人帶上一具醜陋不堪的面具入史,如此一來,還比不上吳爾夫筆下那群喪失入史資格的歐洲農民、及其他各大洲的部民。被人目為醜類而入史,還不如不入史,而如此遭人踐踏入史已非復其人,如此一來,還有,絕大多數河北人因非高官的緣故是不見載記的。所以,不論有否入史,真正的河北人其實也是「沒有歷史的人」。

唐代的皇帝沒有營造公共形象的必要,他們只消一味維持其「天威難測」的姿態,就足以產生統治效果,所以,唐代皇帝不需要豢養一群為他們塗脂抹粉的化妝隊伍。但唐代皇帝卻擁有一支專司醜化帝國反抗者的義勇軍,他們很有辦法予帝國反抗者以負面形象,並因而讓忠於帝國的人對反抗者心生反感,而煽起一股以軍事解決反抗者的鷹派風潮。在本書中,我稱這批醜化河北人的志工隊伍為帝國文化工程師。這些人的工作是在形塑河北人為異族的集體形象。這是一種文化想像的工作。我年輕時讀到韓愈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這篇文章,一直以為作者是在揭示普世性的政治哲學。直到負笈美國修習新文化史的治史方式,才警覺這裡面有韓愈衝著河北人而講的話這一意涵。同我一樣讀過《韓昌黎集》的讀者,通常只出以審美的口味在細品韓文之美,而於不知不覺中對每篇韓文去脈絡化。韓愈有多文針對河北人發言,但經讀者去脈絡化之後,這些文章涉及河北人集體形象這部分就被人給忽視了。韓愈只不過是這支帝國文化工程師隊伍的一員,還有許多文學家也是這支隊伍的成員,他們寫及河北人的部分,千餘年來都被忽視了。


在我要寫西元七六三年至八七三年這段歷史之前,我有義務將書名的用典、以及早年誤讀材料的經驗,藉此一併和盤托出,以誌治學之不易。好,這些題外話就講到這裡,親愛的讀者且隨我走進大唐帝國,她目前情況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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